“老王” “王哥”, 在玉樹大家都這麼叫他. 似乎大家都忘了他的真實姓名和來歷. 想寫一段他的故事, 又怕寫得太早了, 把後面的”好戲”都唱完了. 但是想到昨天他在電話里說”人活著啊….真的不能委屈自己…”, 我還是趕在此時此刻, 有感而發的為他寫一段話吧.
認識老王, 是在去年八月份, 帶著學生去玉樹進行志願者服務時. 但老王說, 其實在五月份那次在賽馬場就和我有一面之緣. 只是我不太善於交際, 總愛藏在孟老師後面, 而且他一開始抽煙, 我就往帳篷外跑. 所以老王開玩笑說, 以為我是孟老師的”小跟班”. 到後來, 不知怎地, 他聽到了我的”真實身份”, 就有點別扭了. 第一次和他出去走訪, 他把我當作”專家”來對待, 好象我需要從老百姓身上”搜集”些什麼資料. 小心地問我, “陳老師, 你要看幾家啊? 要看哪些人啊?”. 我就說,”老王, 你搞錯了, 我是跟著你服務的. 你從四月26號就一直待在玉樹沒出去過, 你看的病人和老百姓, 比誰都多! 你需要去看哪家, 我們就跟你去哪家!” 後來, 老王也漸漸搞懂了,我們這群師生, 只想跟在他後面, 去做”地氊式的搜尋”, 看看哪家有病人, 我們就徒步去瞭解.
老王的外型特色是, 紅色的一件毛外套, 黑色運動褲, 戴著眼鏡, 被晒黑的皮膚, 及手不離煙. 很巧的是, 他也是從東北的黑龍江來的, 是孟老師的老鄉, 也燒得一手好菜. 玉樹的老百姓都叫他”醫生”, 而他總是會用心的解釋:”我不是醫生. 我只不過是在救灾前期跟了一個醫生學了十七天, 就幫忙處理些外傷等等. 後來醫疗队撤走了, 我就繼續充當醫疗方面的援助, 給老病人送送藥, 換換紗布等…” “那你原來是干哪一行呢?” 我的學生們好奇的問. 老王不好意思的笑笑,說“我是國家一級面包師, 做了幾十年的烘焙…在幾個城市開過面包店” 哦….難怪老王不喜歡吃面包, 連我們為他慶生買的蛋糕, 他都勉為其難的吃了幾口. “那時剛做學徒了, 吃了整一個星期的面包吃到怕了!” 老王常津津樂道的談著往事的酸甜苦辣. 好象不管是什麼好事壞事, 從他口中出來, 都變成八卦新聞! 那就是老王 “知天命”的個性啊.
當老鄉們每每感激他的”救命大恩大德”, 老王總會又象”說古”一樣, 把當初如何遇到”神秘”的孟老師, 及因為對其”好奇”, 而在其他志願者都撤走後, 獨自留下在工作站. 他常掛在咀邊的是, “別人叫我做的事我不一定都去做, 留在玉樹是有我自己想做的事, 如果不是自己情願, 別人逼我我都不會做的!” 後來才知道原來他也曾上過師範大學, 還主修了”數學” ! 真是人不可貌像, 看著老王那常常不怎麼梳理的頭和臉, 四十出頭的老花眼, 還有大喇喇的個性, 其實他也有細心的一面. “我這件紅色的外套已經穿了三個月沒換洗過, 因為這是老鄉辨認我的方式! 每次我在街上走, 就會有人突然開了車停下來, 跟我打招呼, 或召喚我去他們家看病人. 就是因為這件顯眼的外套! 如果我換下來, 那我怕人家認不得我!” 六個月才洗一次澡的他, 可想可知他那套衣服就更輪不上清洗的份了. 不過他的顧慮也有其現實性. 那段時間, 玉樹的老百姓一直在變迁著, 許多地震的重傷員剛從外地返回來, 好多都需要他的照料, 也有很多人不知道醫疗的資源. 他就帶著我的幾個學生們, 到處去問:”你知不知道這附近有沒有病人?” 從小孩到老人, 沒有一個不知道我們營地有個”老王”在默默服務著. 他常腼腆說:”能跟孟老師和你們工作, 我真的學到了很多. 能為老鄉服務, 我真的很幸福, 很幸福!”
後來十月份又到玉樹, 第一次近距離和他合作, 是在一個帳蓬里幫一個骨折的病人上石膏! 從買石膏料, 綳帶等材料開始, 老王都親力親為. 一邊幫病人扎綳帶, 他一邊安慰病人. 其對待病人的態度 (bedside manner) 可媲美, 甚至胜過許多專科醫師. 後來, 我們也都沒想到, 一週後那病人的老公因為受不了病人的眼淚, 就把石膏鋸了! 當時老王和我都有點急了, 我一語不發坐在那兒, 聽老王苦口婆心的劝那病人, 為了她的好處, 還是再上一次石膏吧, 或許可以綁根木頭糾正等等. 後來我聽老王說, 其實他當時也挺”氣”的, 雖然花了那麼多心血, 請了個骨科大夫來幫她, 但她不領情我們也無可奈何. 老王說, 其實並不是心疼花在她身上的醫疗費及功夫, 而是真的擔心她一輩子就沒法復原, 像正常人一般走路了. 就他那”著急”的言詞, 我知道他是本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心情去救濟他人. 雖然不是搞”心理干預”的, 但老王的真誠常能打動許多人. 包括一次, 他在我挺絶望時, 說了一些話 “陳老師, 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聽你真的好象感到天塌下來一樣…我很高興交到你這樣的朋友, 我只想看到高高興興的你…你不要做出什麼沖動的決定啊! 先照顧好自己, 不管別人怎麼想或做…” 反正那一次, 讓我覺得, 老王其實也挺懂得人的”心理”和需要. 讓我覺得有這樣一個踏實的中國朋友, 真棒!
許多長期救灾的志願者們, 通常都會依賴一些外在的物資或人際關系, 取得心理上的支持. 老王也不例外. 只是, 他賴上的對象是手上那根煙. 常常以笑容迎人和說”沒事沒事”的老王,偶爾也會病倒. 每次早晚聽到他在隔壁的帳篷里咳, 我的神經也跟著抽. 到後來我都會開玩笑的說, “老王, 你的咳嗽聲是我早上起床的鬧鐘呢!”其實不用我說, 他自己心里也明白, 身體不舒服跟抽煙有關系. 後來聽到他說想在今年離開玉樹前把煙”戒”了, 我也挺為他高興的.
上回離開玉樹後,心里其實有些歉意, 原來說好春節在玉樹陪他和老鄉們一起過, 但後來自己”臨陣脫逃”了. 所以到美國後有時間我會每週固定搖一次電話, 跟他聊聊工作近況. 然而, 昨天他在電話那一端沉重了….”那個得胃癌的老太太去世了! 我20號早上還去看過她, 沒想到晚上11點就走了! 我隔天早上過去一看……唉…這個老太太得病前後, 我都一直陪著的…唉…真是挺突然的…那天賈醫生說她快不行了, 我也知道時候不多了…只是沒想到, 這麼快! 原來還以為去西宁看病, 能搶救得回來, 沒想到居然是末期……人啊…真的活著不能委屈自己! …這還是我第一次在玉樹感到….感到…有種‘無可奈何’的感覺…對了, 昨天晚上我還夢到那個老太太呢…”
“哦?” 這還是第一次聽到老王談夢. “是好夢還是惡夢?”
“看到她對著我笑, 還竪起大姆指對著我呢.”
“那是好夢啊!...” 凡是在玉樹走過一圈的, 都知道那是藏民對外來志願者表逹感激的方式. 老王的夢就活生活現地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雖然很少看到老王這麼”嚴肅”又”語無倫次”, 但很快的, 老王把話鋒一轉, 回到往常高昂的語調問我, “陳老師, 你還好嗎? 你不會也郁悶了吧…”
“呵呵……我正在聽你講呢…”
“可是……”
老王啊老王, 雖然你不太懂得用眼淚來表逹”哀傷”, 也是典型的中國東北男人, 但我知道你這次也為現實所”傷”了, 也會有無力的時候吧? 只想有機會, 用你的方式, 陪你喝喝酒, 解解悶吧. 春節一個人守在那里, 沒有煙火和鞭炮聲, 你默默地燒了一桌的菜, 宴請老鄉和小孩們, 這就是你的幸福來源吧! 我向你致敬!
對了, 忘了說, 老王前天在探望病人回營地的途中, 被藏獒狠狠咬了一口! 雖然他說, “最後我胜利了!”, 可是我們都知道, 那肯定是惊險的鏡頭! 只聽到他心疼的說, “我那條棉褲犠牲了…” 簡單的老王, 就只有那一套冬天的衣服. 只可惜, 我人在千里之遙, 不然或許可以幫他找一套新的. 掛電話前, 老王再三叮嚀, “陳老師, 你要照顧好自己啊. 美國的工作要緊, 不能一直想著玉樹, 那會影響你工作品質的. 別把錢都一直往這邊送啊, 要記得自己存些, 別花光啦…” 呵呵, 雖然不太懂得用什麼高深的道理或詩詞來說服別人, 老王就是以這樣的真誠和善良, 走進一所所的帳篷, 走進老百姓的心. 這, 就是 “赤足醫生” ( barefoot doctor)的中心, 和生活.
老王, 我的戰友,好兄弟, 很榮幸能跟你一起在玉樹”為人民服務”!
陳心潔
2011年2月22日
(後續: 2月23日 昨晚真的夢到和老王在喝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