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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杭州龍井茶在六角玻璃杯慢慢沉澱, 我的情感逐漸找到了文字, 點點滴滴……又回到玉樹灾區, 三個星期後, 告別了那三個隨行來的研究生, 烈陽下的草坡上, 回想著他們臨走前依依不捨說的:”老師, 我們都不想回去…”
當杭州龍井茶在六角玻璃杯慢慢沉澱, 我的情感逐漸找到了文字, 點點滴滴……又回到玉樹灾區, 三個星期後, 告別了那三個隨行來的研究生, 烈陽下的草坡上, 回想著他們臨走前依依不捨說的:”老師, 我們都不想回去…”
回想兩個月前決定要再返玉樹, 並協帶學生同行時, 焦慮指數逐漸升高. 從公告實習機會到篩選合適的學生, 我一直反覆擔心 “究竟這些學生能否適應高原反應? 究意他們能否過團體生活又能獨立工作? 他們對藏民的生活心理能否接納? 可以適應得了當地的衛生習慣嗎?去了會否反而造成當地百姓的負擔?......” 後來看到許多心理系的學生反應極佳, 我的困窘在於學校只提供兩個名額, 而卻有三十多位熱血揚溢的大學生們踴躍報名. 多方協調後, 最後校方答應讓我分別帶兩批學生踏上這”灾區心理援助”的征途. 那些去不成的卻在幕後做了相當大的貢獻—--籌辦”灾害醒覺日”並為玉樹灾民多方籌款, 以義賣的方式, 連續兩週從早到晚在攤位賣三明治, 泡沫奶茶, 飲料, 蛋糕等. 這些學生努力都讓我深受感動與慚愧. 他們單純的信心, 從來不置疑他們的努力是否值等, 或發出任何對於義款的疑問, 只是不顧回報地付出他們的時間和精力.
到了玉樹, 坐了十四個小時的車子, 輾轉來到營地, 發現當地條件比我們想像的好多了. 這一次有大帳篷可以住, 還有架起來的軍用床, 棉被等. 有廚房可以自己燒飯, 還有電灯泡, 雖然供電不足. 苦了那些從城市來的學生們, 除了要學會適應沒有抽水馬桶, 只有露天的茅坑, 而且我們從熱帶國家來的, 都習慣每天洗澡洗頭, 還要常洗衣服. 但是營地里只有共用的兩個大水桶, 而水源則是來自一天只開通三次的水龍頭 (設在半公里外). 所以只有靠自願者一天來回好幾次地去挑水, 才能有水燒開了來喝, 洗菜, 做飯, 洗碗等都是靠這珍貴的自來水. 所以用水洗頭洗身子洗衣服都是次要的生命維持條件. 剛開始他們都習慣飯來張口, 水來伸手, 後來我耐不住就吩咐他們幫忙洗碗, 挑水和燒水等. 有時感覺像個媽一樣, 教孩子們做家事, 甚至會在一旁盯著看他們會否主動自發地去做. 後來好友提醒我說, 當個好老師是要有耐心的, 而且我應從自己先開始做好榜樣. 想想他們第一次到中國鄉下, 又是灾區, 肯定需要時間適應. 而且當時碰上了”志願者高峰期”, 我們這個營地的志願者來自大江南北, 場面非常熱鬧地. 團體生活不易, 尤其是生活習慣不同, 語言表逹方式也不同. 但我很敬佩學生們的單純, 對誰都很尊重和友善, 從不在背後議論和制造蜚言. 但是也因為他們年輕又接受西方式教育, 我有時得提醒他們如何在中國文化里”做人”的功課.
幾個星期生活下來, 我們白天分批走訪各家傷員, 孤兒, 寡老, 偶而到學校去給學生送”歡樂包”, 以鏡頭摄下他們的笑顏, 晚上就在星空下各自休閑. 學生們負責和小孩子們的互動, 以繪畫及遊戲等建立友誼, 進而關心他們的家庭需要. 這回有學生們的幫忙, 我探訪時的工作就輕松多了, 可以專注地與躺在床上的傷員或大人說話. 這次回玉樹, 主要是專注在那些剛從外地遷回的重傷員, 如半身癱瘓, 骨折, 及多重殘障的灾民. 與他們工作比上一回吃力多了, 因為他們的身體情況是不可能復原到以前的狀態, 而物質的捐贈只是表面的協助, 他們要面對的是如何在床上或輪椅上渡過下半生. 若夫妻倆都殘疾, 那子女以後的生活及教育由誰承擔. 若是年輕女性, 有誰要來一輩子照顧一個無法行動的人? 無論是殘疾者或照料者, 雙方都需要相當大的生存毅力及希望感才能往前走. 所幸藏族的社團感強, 支持系統也可在超越血緣關系. 當一家接受了幫助的, 就會把資源跟另一家分享. 而我們這些做”心理援助”的, 需要相當機動地去學會他們的求助方式, 助人方式, 及自癒方式.
記得剛到那幾天, 某學生跟我反映說看到灾區瘡痍滿目, 他有很深的”無助感” (helplessness), 因為他不知自己到底夠幫得上什麼. 課堂或教科書好像沒有教他們如何與不幸的人共同生活, 相處, 流淚與歡笑. 我很認同他的感覺, 這也是許多外來的”專家” 會產生的一種情緒. 但是如何去面對及克服自己的”有限”才是真正的考驗. 有者會逃回自己學術的光環里, 拼命尋找可以肯定自我的外在條件, 如學位及資格等, 擺出”我是強者”的架勢; 有者會企圖眨低或”縮小” (minimizing)灾民的需要, 把他們”非人性”(dehumanize), 建立一道安全的防線, 不讓對方走入自己的世界; 有者會建立志同道合的聯盟或組織, 燃起”英雄主義” (heroism)以壯大自己的能力和資源, 減低無力感;有者會縮到自怜自艾 (self-pity)的狀態里, 把自己過去不幸的遭遇投射到灾民身上, 希望赢取他人的同情, 或從灾民身上尋得幸福的根源, 來消除其無力感, 其下場甚至比灾民更像”灾民” (victim).
我沒有絕對的”妙方”去解除學生們的無助感, 因為從自身的經驗, 這是一個不斷摸索前進的路, 只有誠實面對自己, 才能不往後退, 而找到幫助自己往前的動力. 我就提些反思性的問題給這些學生們: “你覺得自己有什麼优點? 你可以做些什麼小事來讓自己更融入這個社區? 你覺得灾民們現在最需要什麼?” 然後我再提醒他們, 我從他們身上看到的優點和障礙. 後來我就放下對他們不合理的期望, 讓他們自己隨機成長. 最後一個星期, 當我再有機會坐下與他們談話時, 我才發現他們快樂了許多, 甚至突破了許多心理學家無法走出的框框! 當一位外來心理學專家問我的學生們, “你們在走訪灾區時做了什麼樣的心理干預?” 一個學生回答說, “我們沒有干預, 我們只是從灾民們身上學習很多…”簡短一句話, 就讓對方沉默了. 我一時之間驕傲的淚水在眼眶打轉… 他們自己領悟到的, 是真實屬於他們內心世界的, 不是我可以用任何教學方式灌輸的理念. 另一個學生也說, 在跨文化的心理支援工作里, 第一步是要”倒空自己”, 沒有倒空自己的需要, 是無法看到他人真實需要. 我真是為他們的領悟與突破感到惊喜, 因為他們誠實, 虛心, 無偽, 不求回報, 及有一顆願意吃苦的心, 所以他們能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心理專家們所看不到的. 這也是我在大學里執教兩年看到最大的收獲.
雖然他們走了, 但他們的心願留下了. “老師, 我們不想回去” 的聲音仍在我耳邊迴響, 和我的心弦產生共鳴, 與玉樹晚風飛揚, 踩過千紫萬紅的霞, 跨過賽馬場後那寶山, 隨著微雨落在我藍色帳蓬的窗上, 譜成依稀清脆的歌: “再見, 可愛的學生們; 再見, 玉樹; 謝謝你們所帶給我一切的回憶; 希望你們永保一顆赤子心, 願神保佑你們的腳蹤…”
陳心潔
2010年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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